周末人物·中国新闻名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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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岳增群
按山东农村风俗,九十九岁即为虚岁百岁。今年恰是著名诗人贺敬之虚岁百岁。
日前,记者随诗人的乡亲故交一行前往北京看望贺老。贺老依然精神矍铄、思路敏捷,对往事记忆犹新。看到家乡的人、家乡的酒,他高兴地吟道:“名地名酒台儿庄,酒家争赶兵家强。一杯载我三乡去,诗乡梦乡到故乡。”这是1988年秋,贺老回台儿庄时作的一首“乡诗”。大家随同贺老一起吟诵,亲情、乡情、诗情盈满客厅。
家乡情怀
贺敬之不久前因病住院,刚刚康复。看到家乡人,他格外高兴,谈笑风生。贺老说:“一生中最让我放不下的是两河、两庄。运河养大了我,延河培育了我,台儿庄是生我的地方,七贤庄是我投身革命的地方。”他在一首诗中写道:“死生一决投八路,阴阳两分七贤庄”。
台儿庄运河全长42.5公里,是京杭运河中唯一完全东西流向的河段。台儿庄因河而兴,成为“商贾云集,店铺林立,一河渔火,夜不罢市”的沿运重镇。1924年,贺敬之就出生在运河南岸贺窑村。这个村只有几十户人家,世代以种地、烧制土陶器为生。其叔父取“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为其名。
贺敬之的家虽然贫穷,但他的父母却有远见,节衣缩食供他读书,坚持让他成为有出息的文化人。1937年,不满13岁的贺敬之小学毕业后报考一百多公里外的滋阳(今属兖州)山东省立第四乡村师范学校,在两千多名考生中名列第四。
日寇的铁蹄粉碎了贺敬之的求学梦。台儿庄大战激发了贺敬之追求真理、走向抗战的决心。1938年5月,贺敬之告别养育他的大运河,带着父母给的5元钱,与几位同学一起经徐州、郑州到武汉,在湖北找到了从山东兖州南迁的学校。这段时间,贺敬之除读书外,还积极参加抗日救亡活动,在当时的《华西日报》《朔风》杂志上发表了他的散文和诗歌处女作。
贺敬之看到学校成立了“三青团”,监视拘捕进步学生,还发生了流血事件,他的思想因此发生了根本变化。1940年4月,在一位中共地下党员的引领下,他与三名同学一起毅然踏上了北上延安的道路,在位于西安七贤庄的八路军办事处安排下,他们改名换姓(贺敬之化名“吴明”),一路艰辛,终于到达革命圣地延安,时年16岁的贺敬之进入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学习。
“我们在延安找到了‘精神家园’,找到了‘根’。我们这一代人,是在延安精神培育下成长起来的。”贺老说。
在延安,贺敬之受到了党的培养和革命文学的熏陶,学习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发表的重要讲话,牢固树立了到“大鲁艺”汲取营养,为工农大众终生歌唱的文学创作灯标,创作了传唱至今的《南泥湾》《翻身道情》等著名歌词。最早歌颂毛泽东的歌词《毛泽东之歌》,也是贺敬之在当时创作的。在延安开展的新秧歌运动中,贺敬之因贡献突出,被陕甘宁边区授予“乙级文教英雄”称号。
贺敬之告诉我们,1939年,他的父亲在贫困交加中走了,他的小弟弟也饿死在家中。家庭和民族的命运,引起贺敬之的强烈共鸣,他以自己苦难的童年和家乡农民残酷的现实生活为素材,先后创作了《五婶子的末路》等十七首反映家乡黑暗现实和农民苦难生活的叙事诗,后结集为《乡村的夜》,这成为他后来创作歌剧《白毛女》的素材来源之一,由此奠定了贺敬之一生现实主义的创作基调,也成为鲁艺选择贺敬之创作《白毛女》的重要原因。贺敬之说:“在《乡村的夜》中,我写了一个为给妻子治病而卖掉儿子的农民,那是杨白劳的原型。”
1941年6月,贺敬之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45年,贺敬之和丁毅执笔,集体创作的我国第一部新歌剧《白毛女》在延安上演,生动地表现了“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深刻主题,获得巨大成功,成为我国新歌剧发展的里程碑。《白毛女》1951年荣获斯大林文学奖,后被改编为电影、戏曲、芭蕾舞等,在国内外广为传播。
在延安受到的革命与文学的教育,奠定了贺敬之一生的底色,也让他对延安产生了如同再生父母般的深厚感情,一直把延安称为他的第二故乡,一往情深,始终不渝:“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身长翅膀吧脚生云/再回延安看母亲!”1956年3月9日,32岁的贺敬之重回延安,心情格外激动,写下了《回延安》这首不朽之作,满怀热情地赞颂了延安在中国革命史上的贡献和新中国成立后的巨变。
秦健是贺老的忘年交,她说,贺敬之对家乡台儿庄也是一往情深,始终不忘。从1949年到目前,他已先后七次重返故乡台儿庄。
1988年,73岁的贺敬之回家乡参观,几天之内创作了“诗入奇境知何处/我乡枣庄石榴园”(《枣庄行·四园诗》)等八首赞扬家乡的诗歌。2007年中秋,83岁的贺敬之再度深情回故里,写下了热情奔放的组诗《台儿庄散歌》十二章,发表在人民日报上。诗曰:“五洲四海共神往/当年大捷名远扬/周李同筹铭永忆/游子纷至话衷肠……”深情抒发了对家乡的眷恋、热爱和企盼。
为纪念歌剧《白毛女》上演70周年,2015年,文化部组织复排歌剧《白毛女》,于当年11月至12月在全国巡回演出100场。首演从延安开始,到北京收官。12月17日在北京演出最后一场时,贺敬之请时任台儿庄区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第一副主任秦健、贺敬之文学馆馆长孔令新等到北京看演出,他把第五排中间最好的位置留给家乡人,自己则在演出开始后,从旁门悄悄坐到剧场最靠边的座位上。演出结束时,贺敬之上台与演员合影,全场观众看到仰慕已久的贺敬之,顿时起立,报以热烈掌声!
秦健说:贺老虽是文学巨匠,却从不摆架子,尤其是对家乡的文学事业关怀备至。他每次回台儿庄,都要召开一次文学座谈会或与当地的文学爱好者见面长谈。在他的关怀激励下,台儿庄的业余文学创作队伍不断壮大,先后有《不敢忘却》《运河渔火》《台儿庄的传说》等几十部散文、报告文学、诗歌集和小说出版。区委专门设立台儿庄文学奖予以奖励!
长期以来,台儿庄的干部群众对贺敬之予以无限的敬重和推崇。1996年10月,台儿庄区筹建的贺敬之文学馆开馆;2011年12月11日,贺敬之的妻子,著名作家、诗人柯岩逝世后,又增加了柯岩展厅,将柯岩生前的遗物和“书房”整体搬迁到文学馆。目前,馆内有这对文学伉俪的藏书一万余册,实物展品300余件,珍贵图片200余幅。开馆时,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在讲话中高度盛赞:“贺敬之、柯岩是我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杰出的诗人、作家,是时代的歌者……”
为党而歌
贺敬之是从延安成长起来的文学大家。在延安,贺敬之初步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与人生观,从一个爱国者成长为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标志性人物。
枣庄市原副市长吴承鉴是贺敬之的又一位忘年交,他介绍:对贺老一生影响最大的是1942年毛泽东发表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贺敬之多次说,《讲话》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文艺纲领,是宏观的社会主义文艺学……
贺敬之的作品随着抗日战争的硝烟和延安的烽火诞生,伴着共和国的脚步成熟。他一生忠于党、忠于共产主义,坚持为伟大的党而歌,为祖国而歌,为先进人物和普通群众而歌。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以自由体新诗创作起步,以新歌剧创作成名,以政治抒情诗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走过了八十多年的文学创作之路。
贺敬之说:“我在延安生活了多年,是吃延安的小米、喝延河水成长起来的。那时候的文学创作扎根在解放区的民众中,扎根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是进步的文化,代表伟大的时代精神。”
在长诗《放声歌唱》中,贺敬之直抒胸臆:“而我的/真正的生命/就从/这里/开始/在我亲爱的/延河边/在这黄土高原的/窑洞里!”
纵观贺敬之的诗作,既开阔细腻,又豪迈深情,艺术形象鲜明,创作思想深邃,散发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泥土味,在文艺百花园独树一帜!
家乡的青年文学作者曾问贺敬之:歌剧《白毛女》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大影响?他说:“白毛女形象以时代主题为背景,表现正义必将战胜邪恶。这部歌剧为人民写,请人民评判,有人民基础!”
贺敬之的政治抒情诗是一座巍峨的艺术高峰。《放声歌唱》《雷锋之歌》最具代表性,将诗人对祖国的浓浓情感贯穿于诗作,尽显诗歌神采,令人且读且醉,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后来者,具有强大而弥久的艺术生命力。
贺老介绍,他的一生也曾“武”过两次。第一次是他在台儿庄私立小学读书时,有一天,一个富家子弟举着白面鸡蛋饼对贺敬之说,你学习再好能吃得上这个吗?贺敬之被激怒了,挥起一拳,将对方的白面鸡蛋饼打落在地!另一次是1947年6月,他到解放河北沧州的连队采访。队伍发起冲锋时,他竟然与战士们一起冲向战斗一线。营长刘政发现后急了眼,高声叫道:“老贺,给我回来!”贺敬之继续冲锋,直至战斗结束……十年后,再见到已是军长的刘政,贺敬之满怀激情题诗道:“沧州军桥上/浴血刘军长/至今忆相呼/犹见战旗扬”。
秦健说,家乡人尊重贺老,是因为贺老时时处处表现出来的高风亮节,他从没有高人一等的思想,从不炫耀自己,从无半点贪占之心,从不出席任何商业活动,不接受任何商业捐赠,在职时轻车简从,公私分明。
秦健讲了几件事:贺敬之最初并不同意为他建文学馆,开馆时也没参加。2007年回乡时才去了文学馆,郑重地提议:我对家乡没作什么贡献,这个文学馆改成台儿庄文学馆吧,让台儿庄有文学成就的人都进来!足见他低调谦虚,虚怀若谷。
2016年5月,92岁高龄的贺老到台儿庄参加柯岩展厅揭牌仪式,女儿和儿子跟随照顾。他特别要求主办方:“我的两个孩子是为照顾我来的,不应在邀请之列,交通、住宿由他们个人承担。”返回北京时,秘书扶他上高铁车厢,被两个不认识他的年轻人挤到一边。他却说:“不着急,让他们先上。”
贺敬之的书法潇洒俊秀、飘逸自然、超凡脱俗、疏密有致,但他极少给人题词、写字,从不以字谋金。有的人想利用他的影响力搞商业炒作,他总是不屑一顾。有一年,南方一家民营企业以赞助为名,想请贺敬之到企业为活动站台、写字,贺敬之坚决地回绝了。
对于公益事业和情投意合的文学挚友,贺敬之却不惜笔墨,为不少青年作者题写书名、作序。2009年,台儿庄区《运河》杂志创刊,贺敬之题写刊名;台儿庄运河古城内的中国运河税史馆开馆前,派人到北京请贺老题名,贺老当即命笔。家乡的三所中小学请他题写校名,贺老正发高烧,依然题好并按时寄回。
贺敬之一生除获得斯大林文学奖外,还先后荣获“中国改革开放文艺终身成就奖”“中国歌剧艺术终身成就奖”“中国当代诗魂终身成就奖”等。2013年4月,他将国家颁发的“中华艺文奖终身成就奖”的100万元奖金,分别捐给了延安、台儿庄的两所小学。
淡泊晚年
贺敬之退休后,晚年生活儒雅而简朴,彰显了一位诗人平凡而充实的生活情趣和淡泊的人生态度。
走进贺敬之在北京的家,室内陈设简单,没有豪华的家具,没有高档的家电。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摆着一组用了多年的旧沙发;家中最多的是各类文学书籍;客厅和书房挂满了名家字画,洋溢着浓浓的书香气。他尤其喜欢北面墙上挂着的“回延安”剪纸画,由延河、宝塔和贺敬之剪影构成,那是延安革命纪念馆赠送的。从1945年离开延安,到1956年再返延安,贺敬之创作了传诵至今的经典之作《回延安》,延安亲人用这张剪纸画回赠他。
秦健先后十几次因公到贺敬之家中,在贺老家的厨房里,从没有看到过山珍海味、高档食品。他一生坚持粗茶淡饭,来台儿庄参加公务活动就餐时,总是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
贺敬之的衣着始终是朴素的。几年前,在台儿庄区领导与贺敬之的一张合影中,贺老穿着一件很旧的中山装和一件紫色旧毛背心。中山装是四十多年前柯岩陪贺老到商店买的,穿了洗,洗了穿。“这件背心,是柯岩为我织的,我不舍得丢掉,穿上它,我就想到柯岩。”贺老动情地说。
1991年,贺敬之在体检时被诊断为肺癌。为了不影响工作,他办理了离休手续。医生建议他动手术,柯岩鼓励他保守治疗。贺敬之坚持吃中药,不手术,用顽强的毅力同病魔作斗争,终于赶走了病魔,让健康回归,让生活的日子再度充满阳光。如今,32年过去了,贺敬之仍然激情而浪漫地生活着。
由于身体的原因,贺敬之九十岁以后接触社会相对少了,但依然保持学习的习惯,时刻关心国内外大事,关心国家发展,一直关注文坛,每天阅读很多文学报刊及朋友寄赠的新书,并不时与来访者讨论当下的创作。这是他日常生活的“必修课”。
每天午饭后,贺敬之通常要午休。如果有精力,他还要练习书法,整理自己的旧作,有时出席诗歌界的一些活动。一般不会接受采访,但只要是延安和故乡来人,他总是破例接待。
贺敬之是个孝子。在他的诸多诗篇中,蕴含着浓浓的孝。他的母亲姓吴,按旧社会男尊女卑的传统,她没有自己的名字,称贺吴氏。新中国成立后,贺敬之把母亲接到北京,随他和柯岩一起生活。为给母亲填报户口,他为母亲起名吴继国。贺敬之的母亲正直、贤惠、勤劳、善良,深得乡邻敬重。贺敬之在母亲身上学到了许多美德。
母亲病故后,贺敬之将母亲送回家乡安葬。2007年9月10日中秋节前夕,他再次回到出生地台儿庄贺窑村,以一首诗追忆父母:烈士碑前心潮涨/爹娘坟下闪泪光/嘱儿高楼勿高枕/莫让“忘川”进咱庄。
见过贺敬之的家乡人都说,贺敬之喜欢作诗,也喜爱喝酒。他喝酒至今保持着家乡的酒俗,时常一盘花生米,一盘酱豆,两段大葱,边喝边聊。饭后,他喜欢吃煎饼、酱豆卷大葱。家乡人一来,就给他带咸菜、酱豆、煎饼,贺老高兴得像个孩子。
诗酒不分家,文人自古如此,贺敬之也不例外。他的一位诗友说:“诗情如酒,酒意如诗。酒是用粮食发酵的,而贺敬之的诗是用酒发酵的。贺老喝酒不是为了醉酒,而是为了醉性,醉性联动诗兴。”
贺敬之爱酒,在他的诗歌里常有与酒有关的佳句,且与众不同,句句飘着诗的豪情、韵味和“酒香”:“酒节酒都会诗才/缘酒论诗各抒怀/深采民心源泉水/酿出诗中茅台来”(《祝贺中国酒文化节茅台诗会》);“半生常饮未深醉/纵有千喜与万悲/为筹环球大同宴/来倾天池试醉归”(《长白山天池短歌》);“米酒油馍木炭火……团团围定炕上坐……一口口米酒千万句话/长江大河起浪花”(《回延安》);“社会主义的/美酒啊/浸透/我们的每一个/细胞/和每一根/神经”(《放声歌唱》);“中国的十月是一杯酒/一杯很烈很烈的酒/只一口便让人热泪盈眶/如同那辣味很重的湖南话/只一句便让人热血沸腾/“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中国的十月》);“三花酒掺一份漓江水/祖国呵/对你的爱情百年醉……”(《桂林山水歌》)。